
炒 米
陈 年
那时家里没有一天一撕的日历。一座老屋只有大伯母家有本皇历,高置於竈公龕上,孩子个头小拿不到,也看不懂。一年一度春节悄悄走来,最初、最直接的感受,是从家里准备炒米开始的。
炒米是用糯米浸透、蒸熟、晒干、炒爆、和入煮沸的糖水,拌匀,倒在平板上,压实,然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过年多少的富足和欢愉都和这炒米连在一起。
现在想来,大概离过年两个月前,父母就在商量着今年买几斤糯米、膠几床炒米。此后父亲就留神在街上东挑西拣,货比三家,颇费心机糴回十来斤質纯粒长的糯米。
蒸糯米一般在晚上。老屋里的大伯母、细伯母都来了,我们兄妹也围在厨房中。母亲用笊篱把浸泡在水中的糯米一瓢一瓢倒入已是热气腾腾的大蒸笼中。竈膛里架着大块大块的松木柴片,火苗舔着火苗,哗哗剥剥,烧得通红。厨房里暖烘烘的,大家的脸也红辣辣的。糯米的清香渐渐地洋溢出、飘散开,淡淡的雾气在厨房里弥漫着。这时,大人们一扫贫瘠艰辛的愁容,喜挂眉梢,谈笑风生,述说着今年和来年,显现出对眼下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们兄妹一点倦意都没有,除了受喜悦气氛的感染,更嘴馋熟透后香喷喷的糯米饭。母亲慷慨地用双手搓糯米饭,一人一团。父亲不无心痛地说:“现在少吃点糯米饭,过年时多啃块炒米。”但过年时的炒米永远是嫌少的,我们还没吃够,那贮放炒米的“亚细亚”洋铁箱已空空如也。
也难怪,只有十来斤糯米谷制出的炒米,怎经得起七分八分呢?我们兄妹三人,从大年初一到元宵,每人上午一块,下午一块,定时定量供应,占了大头。兄妹中谁特乖,父母亲就赏给一两块炒米;有时谁嘴馋了,乘父母亲不备,凳子叠着凳子爬上去,打开橱子上的箱子,偷吃上两三块炒米;会哭的孩子多吃奶,临近吃饭时,饭又没煮熟,谁肚子饿叫得猛,父母亲只得动用炒米给“充饥”积少成多,数量也不少。新春佳节人来客往,一杯糖茶,一碟炒米是少不了的;客人带孩子来,临走时包上三五块,也是人情世故。这一来二往,正月没过完,炒米早已吃完。每当看到人家的孩子还在啃着炒米,那清脆的声音让我心中痒痒的。看着空空如也的洋铁箱,听着我们嚷着要吃炒米,父母亲总是满脸歉意,无奈地说,今年没了,明年多膠一床,让你们吃个过瘾。
但往往新年还是像往年。
这一年光景好。父亲没失言,多买了几斤糯米,并宣布今年的两床炒米,全部由我们兄妹平分,自个儿管自个儿吃。另膠一床,由父母亲掌握接待客人。
再不用盼天亮、盼午后“要”炒米了;再不用爬凳子“偷”炒米了;再不用装模作样“骗”炒米了。我们自己也可以当家作主,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小年已过。母亲拈粒糯米干用牙一咬,崩地裂成两半,说是糯米已晒干,不粘牙,就约师傅晚上到家里加工炒米。
老屋都是血脉亲。那阵子蒸年糕、膠炒米都是大事,少不了当个下手帮帮忙,凑合着热闹热闹。
中午开始爆米花。吃过午饭,大伯母在竈膛生起火,母亲系着围裙在竈前一个劲地用大铁铲翻动着锅里的沙,热气逼人时掷下一小块蠟,哧的一声,冒起一股蓝烟。这时,母亲把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半竹筒糯米干倒入热烫烫的沙中,马上急切地嚓嚓嚓来回铲动,一刹那,黑铁锅的沙子中爆出了白白的米花。母亲三下两下利索地连沙带米花舀起倒在筛子里,趁势轻轻一筛,黑沙落锅,白米花留在筛面上。母亲抓一把米花放在手心,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喜形于色,递给大伯母:“你看,这一粒粒像小猪仔一样,多长多胖呀!“说着用手抹去满面流淌的汗珠。就这样半竹筒半竹筒的糯米干,一铲一铲的,直到天黑,才爆完。
年关,炒米师傅东家请、西家叫、半路还有人拦截。虽是前几天已约定,可师傅到我家时已很晚。他一把长柄平铲搁在肩膀上,铲柄的一头挂着八仙桌大的方板和稍小于方板的木框;一手提着乌黑油亮的厚实硬木块,一手握着厨刀。坐下后,他呷呷茶,咕噜咕噜抽足水烟,双手一搓,把红糖和饴糖倒入锅中。溶化的糖渐渐起了泡眼。他一阵子、一阵子间歇地把食指伸入滚烫的锅里,粘上一点糖,用拇指碰食指,慢慢地、慢慢地两指张开来、又合拢,又张开、又合拢,端详着连在两指间的糖线,用嘴轻轻地、轻轻地吹着、呵着,糖线立即由软变硬,由浑红变得通透。这时,师傅把整篓的米花倒入糖水中,用大铲翻动搅拌均匀,倒在加了木框的方板上,用厚重的硬木块朝下来回不停地压,蓬松的米花一下子瘫塌下去。一会,木框里的米花粒粒紧凑、错落有致、平平整整、严严实实。师傅手起刀落咔嚓咔嚓一块一块的炒米切出来了。我们兄妹围着案板异口同声“一、二、三”数着,直到切完最后一块。
夜深人静。凉了的炒米硬脆起来。母亲搬出三个锈迹斑斑的洋铁箱,给兄妹每人装个小半箱,大家这才持着自己的一份,上楼的上楼,进房的进房,把它藏在妥当处。
哥哥大度而慷慨,第二天一早就大口大口咬着炒米,并出手大方地两块三块分给老屋的伙伴们,大年三天没完,他的炒米已吃完。我虽嘴馋,但想到还没到大年,也只是时常打开箱子闻闻那淡淡的甜香,实在熬不过时也掰半块,拿一块过过瘾,算是吃到正月十五元宵的晚上。妹妹楞是连箱口也不开,直到春节的鞭炮响过,才一天拿出一块。我和哥哥的炒米都没了,只能打她的主意,连哄带骗,也揩了她不少油。一转眼已到二月,早春湿气大,也许是箱口天天都在开了又蓋,也许是盖得不严密,妹妹箱底剩的炒米潮得粘成一团掰不成块。她抽泣着,十分不舍地抓起一把把的炒米,一边往自己的嘴中塞,一边又分给我和哥哥。
儿时,年复一年的炒米最早带给我新春的感受和富足。现在,生活宽裕了,随时随地都能买到炒米,人们过年不再自己动手备它了,但父母年关膠炒米那景境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